自姐姐死后,灰鼠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他发现以前因有姐姐的庇护,自己不用与外界接触,一心修行即可,而今不同,他需要独自在面对这天地。
最初的日子自然十分难熬,他在奔波中整日灰头土脸,宛如一只过街老鼠,因此被散修们谑称为“灰鼠”。
直到冰心玉胎的效果在他身上逐渐体现,对根基的稳固帮助与对修行的加成令他破境飞速,在心智快速成长以及阅历增加后,他逐渐养成了如今的性格。
灰鼠认为仙府现世后,自己在探寻的过程中难保不会用到天霜教的功法,那么为了掩人耳目,他需要增加岛上寒系相关的一切。
找一堆拥有寒系功法的修士的路子太难,他思前想后,开始在岛上与不论正邪的各路人士结交,最终在临近仙府现世的前一年中暗中布置了包括淫毒在内的各种寒毒,且目标不止是散修,天香苑、洛貉谷乃至流焰城也皆被他囊括其中。
没人能想到那么多祸事的根源都来自一名散修的手笔,且目的仅仅给自己的存在打掩护。
在灰鼠的印象里,姐姐是一个十分严厉的冷面女子,他修行时稍有懈怠或者纰漏便会被大加责罚,比起姐姐更像是一位严母。
灰鼠对飞星所说的真相来自于姐姐对他的口述,所以这份“真相”其实与“事实”还有一些细节上的差别。
比如姐姐告诉他,母亲是在死前将他产下,交给她带着逃出天霜教。可事实是他还在母亲腹中时,其母便与父亲文临一同被杀死了。
他是被当时仍是少女之身的姐姐同样以冰心玉胎秘术从母亲腹内转移到自己腹内带出来的。
没错,他其实是被自己的姐姐又怀了数年后才生下的,且因冰心玉胎流程中断,灰鼠在出生一日后并没有立马成长,而是由姐姐哺乳喂养了一年后才开始成长。
所以他才会对自己幼时的记忆十分模糊。
所以在上官右护法等天霜教高层眼中,他早就死了。
当然这种细节的出入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的当下。
今日,当灰鼠得知郑怀恩来找自己时,他知道自己面前正摆着一条康庄大道:
跟郑怀恩回渊海剑派,从此受其庇护,不论修行资源还是人身安全皆不在话下,与如今的不散修身份就此告别。
这是断江真人的于私之行,于公,他身为掌门绝不可能为了灰鼠让整个剑派与天霜教撕破脸皮,并且若灰鼠告诉他们自己要报仇,他们不仅不会帮忙,反而会阻拦。
所以一旦选择了这条路,报仇之事便渺茫了。
所以灰鼠当时反复思量后,选择了另一条艰险的小径。
眼前的飞星是一个在不知内情的前提下仍愿帮助友人的人,他如果愿意帮自己欺瞒郑怀恩,那么自己能以先天适合天霜教功法的普通散修的身份委托郑怀恩带自己拜入天霜教。
所以灰鼠将自己的身世与飞星和盘托出,若飞星听完后拒绝,他会果断再下杀手,然后走一步算一步。若飞星阳奉阴违,事后扭头将一切都告诉郑怀恩……他便无计可施了。
他所赌之处便在于此。
飞星当时听完后说道: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如果我再提一个条件,你会不会更安心?”
有条件便不是请求而是交易了。
灰鼠点头道:“请讲。”
飞星道:“多年后我会去一趟南原,深入冰海,猎杀一头妖兽,届时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灰鼠道:“说不定那时我已报仇失败,身死道消了。”
飞星淡淡道:“那你尽力多活几年吧。”
灰鼠沉默片刻,问道:“你要杀什么妖兽?”
飞星说道:“三头魔蛟。”
灰鼠道:“多嘴一问,你要它有何用?”
飞星道:“我需要借它的生死胆来救我的道侣。”
两人的交易就此达成,清风为凭,流云为证。
飞星并不知道这场交易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不知两年后的春天他再回想起今日时会作何感想。
……
云端。
凌风的脑袋枕着嬛人的大腿,享受着那份丰腴柔软以及她的轻抚。
被这俩女人骑了那么多天,让我趴一会儿也应该吧……嗯?
它转头看去,羽女正盯着它翅尖的白羽。
姑奶奶,我就这么点毛啊……
下方,轻风舞动着飞星的雪白衣袖,掀动青尘的耳畔发丝。
飞星拱手道:“此番与真人同行,令在下视野开阔,受益匪浅……”
青尘侧过身去,淡淡道:“有事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直说……当然是直说不了的,她凭什么来帮我的忙呢?
说起来,她现在对我到底是如何看待的?既然没动手,那厌恶不到哪去吧,而且还愿意跟我说话,虽然态度不是很温和。
“真人近年来去过蓬莱吗?”
青尘道:“没有,只是前些年路过一次,怎么了?”
飞星道:“真人既游历九域为何独避蓬莱?”
你还有脸问!
青尘眼角一颤,银牙紧咬地深吸一口气,恨声道:
“那地方没意思!”
飞星道:“真人多年未曾深入,怎能下定论呢?”
青尘道:“与你何干?”
飞星躬身道:“我之后便要回蓬莱了,真人若是愿意,我可以为真人引路。”
“哦?你对蓬莱很了解?”
那当然——
蓬莱怎么说也是九大仙域之一,自己所去过的地方加起来也不到蓬莱的百分之一,能了解到哪去?
“我是这么想的。”飞星缓缓道,“真人身份高贵,行事又光明磊落,往日从不掩饰行踪,所至之处皆受众多修士夹道欢迎,因此所见皆是光鲜,可光鲜亮丽只在其表,内里究竟如何真人便见不到了。”
凤眸微抬,青尘侧首瞥向他。
……
灰鼠走后,那墓碑外的结界仍在运行,只是效果比起以往弱上许多。
阳春倚在不远处的树下,瞧着那坟前的粉白色鲜花微微出神。
这些花是来自寒原的「绛仙碎」,颇为稀有。
飞星没有向阳春泄露灰鼠的真实身份,不过她也不关心。
飞星从天上落下,阳春立马迎了上来,一副要扑进他怀里的态势,可走近了几步又停下了,扭捏地侧过身子,抬指绕弄着鬓角的发丝。
飞星正抬手朝她伸去,见状也收回手来,保持一副止乎于礼的模样。
摸一摸我的脑袋又没事。
阳春不悦地努了努唇,侧着向飞星再靠近一步,低眉摆弄着腰间的珠串,双睫如蛾绒般停在眼睑上一动不动。
“都谈完了?”
“嗯。”
“那接下来能回去了?”
“对。”
阳春身上的芬芳缓缓向飞星而去,缭绕在他面前,不断挑动着他的欲望。
飞星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俯身将鼻尖探到她白皙的颈边,缓缓一嗅,又轻轻吹了口气。
阳春的颈颊立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粉润起来,仿佛晕开的胭脂。
她转头微微一瞥,只抬了半截眼皮,度来一段含蓄中夹杂几分青涩的媚意的眼波。
对于她这般心态仍未完全脱离少女的佳人来说,与心上人之间不那么直白的暧昧互动总是会令自己的心头又甜又痒,欲罢不能。
倘若此刻叫她知晓三位师姐对心上人所做的事情,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阳春软声道:“你这次还能与青月阁牵上线吗?”
“应该是不能了吧。”飞星叹道。
秋风拂过,芙蓉步摇簌簌作响,阳春转过身来,小山眉微微一蹙,忧声道:
“那该怎么办?若是做不成这事,我回去顶多再被关几年,可你当如何?”
飞星道:“所以我刚才与青尘真人沟通了一番,等下她跟我们一起走。”
“真的?”阳春瞪大了水汪汪的荔枝眼,好奇道,“她愿意随我们回灵宿?”
飞星轻声道:“那倒没谈这么具体……我们要尽量让她能跟着我们到灵宿,只需让那些长老们见到她跟我们关系并非萍水相逢那么简单,那么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有道理!”
阳春点点头,思量起该如何跟青尘套近乎。
窄袖白褙在风中微皱,纤薄衣衫紧贴着她的身子,令胸前那两团软腻看起来更显鼓胀,随着胸膛的起伏而微微颤摇,看得飞星不自觉地抬起手来,又赶紧放下。
就在这时,飞星注意到一道缥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
日头爬过东山脊,金辉漫至半山腰。
有雀西来,撞见一帘飞瀑,脆鸣着掠过不远处的山涧。
落璎与挽月是被灰鼠拎出结界的。
两人苏醒后见到了一旁的郑怀恩,向其了解了一下情况,挽月便拉着落璎赶忙离开那里来到了此处。
这外界果然危险,仅仅是个小小仙府现世的事件,便生出两样令二人有性命之忧的事情,所以她们也打算在此调息一阵便回云书剑阁。
此刻落璎立在瀑布顶上,藏身树荫之中,正远眺着数百米外另一座山上的身影。
忽而风起,吹得枝叶哗啦作响,数声鸟鸣陪奏,那道身影也从落璎的视野里消失了。
啊……
罢了,就这样吧。
她轻叹一声,转过身躯,可眉眼间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抹落寞之色。
“落璎仙子——”
忽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猛然转身,眼中映出了那人的身影。
戴着面具的飞星来到她身前,轻声道:
“仙子无碍否?”
落璎张了张嘴,垂眸轻嗯一声。
飞星温和道:“那就好。”
瀑声潺潺,水涧叮咚,沉默在二人逐渐渲染开。
过了一会儿,飞星问道:
“仙子是准备回去了吗?”
“嗯。”落璎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调息一番便回去。”
“噢……”飞星刻意在语气中加入了几分惆怅的遗憾,同时不忘抬手抬步,垂眸顿足,表现出类似欲言又止的肢体动作,最后用略微沙哑的声音低声拱手道:
“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扰了。”
听着这话,落璎连忙抬头,想要挽留又不知如何开口,这时他又轻声道:
“也不知今日一别,日后何时才能再见……”
落璎心头一紧,紧咬着下唇。
“仙子会忘了我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会!我怎么会忘记你!
落璎心中不断呐喊,话语已经来到喉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啊,说啊!你还在犹豫什么!他可是要走了!
她涨红了脸,用尽浑身力气,正一点点地突破自己的极限。
“我……!”
正当她似乎要将心中话语倾诉而出时,飞星极为配合地苦笑一声,失望地低声道:
“方才只是在下的胡言乱语,仙子忘了吧。”
“不——!我……”
“那在下去与挽月仙子也道别一声。”飞星躬身行礼,转身向下方飞去。
落璎慌忙朝他伸出手,可最后也没碰到他的衣角。
瀑布下方的水涧旁,草坡上开满了各色朝颜花,宛若被晨露洇染的绫罗。
挽月闭着眼睛,盘坐在坡上。
“挽月仙子——”
声音传入耳中,挽月没有睁眼,只是眉头微微一皱。
“我听郑义君说,是你救了我们,你要想什么回报?”
“在下与仙子有缘,恰好碰到了,自然全力以赴,谈何回报呀。”
“呵~”挽月冷笑一声,“那你可别后悔。”
飞星没有说话。
挽月虽然没睁眼,但靠仙识与听觉也能判断他的动作——在簌簌的草声中,他来到一旁的树下坐下了。
半晌。
怎么还不走?
挽月恼火地睁开眼睛,朝不远处走去。
她与落璎都在昏迷前听见了飞星所说的“那两人中有我的心上人”,落璎的心思因此更加迷乱,而她的态度则更简单了。
你留下来还想做什么?!
挽月走向飞星,准备叱骂他不要做异想天开的癞蛤蟆。
树荫之下,飞星正以背对她的朝向靠着葱郁的大树。
她来到飞星身旁,正要开口,一张侧颜猝不及防地印入她的眼帘。
树荫筛出碎金似的光晕,落在他那鸦羽般的青丝上,又顺着挺直的肩线滑落,没入月白色衣衫的褶皱里。
挽月的叱骂之语凝在舌尖,喉头如堵,呼吸微滞。
不是俗世话本里“貌若潘安”那样俗套的形容,而是一种难以想象、割裂人间的完美。
那面容中的线条直似剑锋,弧若春水,不丰不瘦,多一分便显女气,少一分则太瘦削。
天地钟灵毓秀,何以独宠一人?
鬓角的一缕发丝被风吹起,拂过耳畔,飞星缓缓睁开双眼,抬头看去,歉笑道:
“仙子莫怪,方才实在有些乏了。”
“啊……”
挽月这才回过神来,哪还能说出叱骂之语,心中已满是怔忪不安。
他若与樱儿诉说心意,樱儿会如何回应?
她不愿面对,想要立刻逃离,却又越想越怕,反复踱步后最终对飞星道:
“樱儿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天才,你可不能干扰她。”
这话语的力道显得极为绵软,甚至有几分恳求的意思。
飞星闻言道:“仙子何出此言?在下怎会干扰落璎仙子?”
挽月激动道:“她心思单纯,涉世不深,男女之情便会扰乱她的剑心!你明白吗?!”
飞星反应过来,起身道:
“原来仙子听到了啊……”
事已至此,挽月也不再遮掩,直面着飞星坚决道:
“不错,我听到了!有我在樱儿身边,你休想……”
飞星道:“所以仙子觉得我那话所指的是落璎仙子吗?”
“啊?”
挽月睁大了眼睛,神色怔怔呆滞。
两人对视着彼此,飞星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你的眼神会那么温柔呢?
为什么在那温柔里还藏着几分哀伤呢?
我们可没说过几句话!别这样看着我!
别这样……
山风携着草木的清气,卷着水瀑的湿意拂过两岸的朝颜花,花枝摇曳,落下偏偏玉瓣,飘至涧中随波逐流,慢悠悠地往山下淌去。
不知不觉间,挽月察觉到自己的心开始颤动,连脸颊也开始发烫,而且热意不止出现在心头,还出现在了腹中。
她忽然夹紧双腿。
这是什么感觉?
两腿间的那股湿意令她陷入了短暂的迷茫,她咬着下唇,心头的颤动愈发明显。
我难道对他……
且不论感情如何,身体的变化正在向她诉说一件极为不耻的事情——她对他产生了欲望,强烈的、来自本能的欲望。
飞星察觉到了什么,将偷偷影响挽月的花雾收回,低声道:
“在下告辞。”
说完,他转身离开。
仿佛有块大石从胸口移开了,挽月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她捂着脸颊,深吸几口气,转过身去后又是一愣。
落璎站在朝颜花丛中,正神色呆滞地看着她。
挽月浑身一颤,只觉得脊背发凉。
“樱、樱儿,我……”
落璎将头顶上的花冠摘下,默默回头后,身形一闪,消失不见了。
……
青尘从空中落下,看着面色愉快地归来的飞星,不禁问道:
“你干嘛去了?”
“嗯……报怨。”
“啊?”
“以直报怨去了。”飞星道。
凌风也来到了他的身边,鸣唳两声:
——你可别为了给我报仇做出出格的事啊。
飞星微笑道:“我有分寸,我可不是逞一时之快的莽夫。也就使点小坏而已。”
——那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飞星道:“那我就不知道,之后怎么样了也与我无关。”
青尘看了看凌风,盯着飞星道:“你在跟它说话?”
飞星点头道:“对啊。”
青尘沉默不语,心中暗忖他的交友之术竟然对禽兽都能奇效,那得是多么高超?
与之相比,自己就……
青尘暗叹一口气。
阳春走来,观察着凌风神采奕奕的模样,忽然指着它道:
“你是不是偷吃什么东西了?”
想起之前自己跟她待一起时的经历,凌风有些抗拒地撇开头去。
青尘道:“是吃了嬛人或者羽女的丹药了吧。”
她们也真舍得啊。
凌风扬了扬翅膀,丰满的右翅羽翼似乎少了一层。
——可不是免费的,是我用身体部件换的!
飞星笑道:“少这点毛应该还能飞吧?”
——那是当然!
秋日高悬,白鹤展翅。
飞星带着青尘与阳春踏上了返回蓬莱的道路。
……
三丈朱门悬玉匾,雕成衔珠玄鸟的门环泛着冰冷的光芒。
匾上书写着“总齐四海”四字,笔力苍劲无比,好似虬龙盘绕,墨色里凝着深沉缥缈的仙意。一方被青石板盖住的天井正对着大门,石板缝里生满了墨色的苔藓,两侧共立着九根嵌满了夜明珠的盘龙柱,入夜后能照亮整条回廊,白日里也是流光溢彩。
一名身穿紫衣衣袍的丰腴美妇来到门前,躬身行礼道:
“紫绡拜见阁主。此次……紫绡失败了……”
紫绡有些委屈道:“阁主不让紫绡用自己人,还不让紫绡干预,全靠外人哪能成事啊?”
“是啊。”门来传来一个平静且沉稳的回应。
紫绡问道:“阁主要找的人最后被谁带走了?”
“被郑怀恩带去天霜教,准备报仇雪恨。”
“啊?!”紫绡惊道,“阁主,这样好吗?”
“那人若不报仇,天霜教又如何会乱呢?天霜教若不乱,我们如何才能掌控天霜教呢?”
紫绡眨眨眼,问道:“阁主事前就料到紫绡会失败?”
“你若成功把人带回来,反倒是我的失策了。”
紫绡闻言叹道:“银蛇也说紫绡会失败。”
门内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儿,传出了最后一句话:
“之后就不要做什么了,等上几年,静观其变吧。”
……
